「我跟一般臺灣人一樣,從小就受到日本文化的諸多影響。從小就喜歡看漫畫、畫漫畫,再長大一點讀東洋文學、推理小說……,然而,我討厭用任何『風格』去定義一個人的創作,即使這仍是這個世界分別他人標籤的一種方式,不容否認的是我也受其影響極深,但我仍希望這件事是能盡量避免的。透過『畫風』這件事去呼應『臺灣歷史』,並非我的訴求,我也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。」
——高妍,2019年於《Funker says放克宣言》的訪談
「其實我也曾有過困惑,就是有些前輩會說我們畫得像日漫,有種指責的感覺,但我的東西如果拿去跟日漫擺一起的話,沒有人會覺得我是日本漫畫,反而還會嫌說這一看就是臺漫。我以前剛進入這個產業時,會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擾,也會思考說難道真的這樣大家就不會看見我們嗎?」
——張季雅,2018年於《台漫不死》的對談
在臺灣,當我們提到漫畫,或許因為日本商業漫畫的高市占率,而讓我們常常想到黑白線條、以網點與速度線勾勒的畫面圖樣;又,因為市場上較少供應其他國家的漫畫,我們也容易將這種「概括性」的風格連結到一整個國家,然而,關於風格的問題,我們真的可以從國家文化的角度來定義一個創作者的特色嗎?
這個問題高妍在引言中稍稍解答了創作者的立場,而張季雅的困惑似乎也道出了「風格」與一國漫畫連結的普遍性,就如同在歐洲以「manga」來形容日漫、以「comic」來區隔美漫一般,然而其內在的本質都是「bande dessinée」,是一種連續並置的圖像。雖說每個區域的漫畫圖像各有不同,或許是出於方便辨識而以其原始名稱代之,但似乎也在無形中令其他小國的漫畫文化必須找出異於大國的「整體風格」,以便保有自身的特殊性(註1)。
而為了保持這個特殊性,畫風似乎成了創作者或相關從業者所面對的首要問題(註2),因為畫面是讀者第一眼認識作品的關鍵要素。然而,說到畫風,或更進一步來講風格,其實是一個複雜的概念,因為它代表的是表現的方式。那麼,在漫畫之中,它不僅涉及內容傳達的手段,也涵蓋了視覺表現的選擇。也就是說,事實上,一個作者的「風格」,便在於作品的「全部」,是作者(與相關從業員)「如何」做出這個作品的「每個環節」。
於是,這或許可以說明一個國家整體的風格是如何產生的,因為若該國的產業普遍有既定的生產流程,那麼工業化產出的作品,便有極大可能形成一個類似的形象,進而使讀者將漫畫的印象總結成國家的整體風格。這也是為何,日漫、美漫有具體的表現文法可以被辨識出來(註3) ,而歐漫的內涵則有較多樣化的印象,因為一部作品不僅僅是表現作者自身的創作意願,還有編輯方針、傳播載體的限制、讀者參與等等的影響,而延伸出一個整體的樣態 (註4)。
荷蘭作者Joost Swarte在作品中解釋歐漫產製過程中,因印刷技術對色彩產生的限制。
所以,當我們了解到風格的來源,或許也不難理解部分讀者對臺漫的認識會限縮在日漫的系統之下,因為若是從分格的手法、線條及網點的應用,乃至繪畫媒材的採用,部分的臺漫作者仍學習自日漫模式(比如沾水筆或類似的應用、每回頁數的限制等),而當物理上的條件(如繪製工具與印刷出版模式)都與日本產業雷同,在作品呈現的方式上,所能做的變化則相對減少,也會相對弱化自身的特殊性。然而每個環節都有它無限的可能與組合,端看創作者與從業人員的選擇,即使是在編輯干預或印刷成本的限制下,每個作者還是能從造型、筆觸、光影、取景、敘事等層面做出屬於自己的表現形式,甚至是因應作品而做出不同的風格,如望月峯太郎或松本大洋。
日本漫畫家松本大洋以灰墨取代日漫慣用的灰階網點,產生不同的視覺效果。
《竹光侍》松本大洋、永福一成/大塊文化 TAKEMITSUZAMURAI © 2007 Taiyo MATSUMOTO, Issei EIFUKU / SHOGAKUKAN
這也是為何,只要在創作的手段上多一個變因,就越能跟他者作區別。好比因題材的關係而帶來新的視覺表現,又或是改變繪畫工具與工序,或是變化印刷方式而產生不同的感受。也正如香港漫畫家柳廣成對風格的理解,即便他過去深受如《航海王》這樣的主流日漫影響,但當他將畫具改用鉛筆而非黑墨,就為他帶來新的視覺創作模式。也就是說,當創作者及從業員們努力賦予作品生命,作品即有了自己的風格,而風格事實上就是「創作者們的意志」 (註5)。
因此,試圖去描繪或找出一個國家整體的風格,似乎是有點徒勞的。因為每個人的創作方式都有差異,即使用的工具或產出模式相似,都會有些微的個人性在裡頭。而在臺灣,尋找一致性的風格,似乎又是一件更枉然的事,因為當我們理解一個國家整體漫畫風格產生的因素,再來回看想掌握自身風格的臺灣,這背後所訴求的,或許不單單只是凸顯自身存在的特殊性,也有對成熟產業鍊的嚮往。於是也不難理解引言中張季雅對讀者態度的形容,部分讀者嫌棄臺漫,是因為在這個產業經濟效益不成熟的窘境下,某種產出的方式也成為了一種普遍的「風格」,若與產業成熟的他國出版物理條件類似,讀者也就容易一視同仁地做比較,進而提出自己的判斷(註6)。
這也能說明,在臺灣,以實物指涉的寫實傾向與所謂繪本、插畫風(異於黑白墨線模式繪製的作品)的發展,並非空穴來風。前者除了在被畫物上很直接地呈現個人經驗的特殊性與畫技的展現,後者則是從畫材採取異於他國產業化的創作方式而做出區隔。因此,即便高妍的作品《間隙》有與日漫靠攏的分格手法和黑白線稿,她身為她自己或臺灣人的身分,也會因她的創作堅持而自然地彰顯出來;又如阿尼默將日常的斑剝素材融合到作品《小輓》裡頭,畫面色彩層次多樣,予人一種「繪本」、「插畫」印象,並帶來自己對圖像的獨到見解。
臺灣創作者阿尼默在《小輓》以斑剝質感豐富畫面層次,創造出自己的風格。
《小輓》阿尼默/大塊文化 © 2019 Animo Chen
總而言之,風格所涉及的層面是全面的,不僅是作者個人的表現,也有因出版活動產生的限制。也就是說,我們其實無法簡單地以國家、出版體系,甚或作者個人來概括「風格」,因為每件作品都有獨特的訊息在裡頭,每件作品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;因此,若創作者在創作的時候,所思考的只有如何用對的方式勾勒出作品的全貌,那麼他的漫畫作品,就有了獨立表現的可能。
參考資料:
● 細膩的溫柔詩意 插畫家高妍Gao Yan
● 王佩迪編(2018)。《動漫社會學:臺漫不死》。臺灣:奇異果文創事業有限公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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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 手揮五弦易,目送歸鴻難——吳明益談松本大洋的《竹光侍》
● 【畫下被消失的香港1】安古蘭行眼界大開 他用鉛筆畫出漫畫新風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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